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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早夜-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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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早夜-01

詢問筆錄

(第 1 次)

時間:2022 年 8 月 29 日 09 時 10 分至 2022 年 8 月 29 日 10 時 30 分

地點:徐風市富縣紅旗村派出所

詢問人:成鈺、孫聰

被詢問人:周春根,男,1965 年 4 月 16 日出生,現住富縣紅旗村 189 號院。

問:你和周春華是什麽關系?

答:她是我小妹。

問:周春華是哪年和劉軍結婚的?

答:她和我都是 1987 年結婚的,她是九月,我是十月。

問:周春華的孩子是哪一年出生的?

答:是 1989 年。

問:是雙胞胎嗎?

答:是的,一開始神婆摸脈說是男孩,誰知道生下來兩個丫頭。神婆說是家裏沒供送子觀音,觀音生氣就給換了。後來家裏就貼了觀音,還聽神婆的,讓大丫叫招娣,二丫叫盼子,說是多喊喊下一胎就有兒子了。

問:那小女兒劉盼子後來去哪兒了?

答:這事我只是曉得但是我沒參與。

問:請如實回答,我們只是了解,不是追責。

答:說起來快有三十年了,那時候上頭開口子,說是家裏只有一個女兒的可以再生一胎,但是兩胎後就要去上環了。劉軍就去找村裏幹部問他家能不能生二胎,計生辦的人說他已經有兩個閨女了,不讓生。他就起了心思,找神婆算了命,說要留招娣,正好盼子也有點鬧騰,沒招娣聽話,他就把盼子賣給人家當童養媳。他賣了盼子後,回村裏說小孩在我家這邊玩,失足落水死掉了。然後他家就只有一個招娣,可以繼續生了。

問:出了意外,村裏幹部沒有核查嗎?

答:這種事情也蠻多的,他一說人家都懂,只要不是藏起來了,就沒人管。

問:你知道劉盼子被賣的地方嗎?

答:我只知道在成縣鄉下,離縣城有點遠,那家人坐車也要一個半小時才到縣城。

問:你再想想,還有什麽細節。

答:好像是說那家在成縣西邊,那家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子,出水痘沒治好,頭腦燒得笨了,還留了滿臉疤。這家人曉得兒子娶不到媳婦了,家裏也窮,就想找個便宜丫頭當童養媳,這樣家裏的活還有人幹。

問:那劉招娣知道自己有個妹妹嗎?

答:應該不記得了,那時大丫也就四五歲。後來劉軍就不讓我們提這件事了,就當二丫死了,怕說漏了嘴,村裏不給生二胎。所以好多人都不曉得他家原來是雙胞胎,以為他家只有招娣一個。

……

成鈺之前在卷宗裏,目睹了劉招娣的前半生,她同情對方的遭遇,唾棄那些人渣。現在,當一個叫劉盼子的女人出現在筆錄裏時,她發現自己根本不敢去窺視。

楊天鴻說,劉軍的二女兒是在楊若楠出生那年沒了,那就是 1994 年。那年盼生只有五歲,被劉軍賣掉後,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,會不會想媽媽啊?她會哭嗎?還是根本就不敢哭?她那樣小,就被剝奪了哭泣的權利,成為另一戶人家購入的“牲畜”了。關於那個收買劉盼子的人家,成鈺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家一定極為惡毒刻薄,不然怎麽會稱呼一個五歲的女孩為“賤妮”呢?

“那他們跟別人怎麽介紹你呢?”

“驢。”

成鈺想起之前詢問盼生的事,心下似被悔恨塞滿,後悔當盼生在市公安局時,沒有幫她找到劉軍和周家,追究這些人的刑事責任。

所有人都告訴她這很難,找人很難,取證很難,乃至被判刑都很難……成鈺自己也這麽認為,甚至覺得這樣大費周章,換取象征性的刑罰並不值得,都沒有嘗試就放棄了。

學法律時,成鈺是認同“正義本來就是報覆”這種法理觀點的。覆仇是延遲的報覆,這是人性本能,覆仇能夠捍衛權利,這是生物生存延續的基礎。雖然覆仇有諸多有利因素,但又很難達到“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”的同態報覆,所以產生了代替覆仇的機構,形成了法律制度。把私人覆仇的權利讓渡給國家,防止個人的覆仇行為,打亂整個社會的秩序。

所以當懲戒的力度過輕或者要付出時間和代價時,人們就會對正義本身產生質疑,比如經常被討論的遲來的正義,當犯罪嫌疑人已經壽終正寢或者安享平靜生活多年,追兇是否還有必要?正義無法實現時,是否還有意義?

成鈺緩慢地將周春根簽過字的筆錄逐一整理,從未有一刻如此渴望正義的降臨。正義就是正義,就算付出代價,也要去追尋,哪怕無法通過看得見的方式實現,也好過放棄追尋。默認惡的發生,讓惡沒有懲戒,就等同默許。

回了市局,成鈺去和陳朗匯報這次外出結果。陳朗翻看這筆錄,室內安靜得只能聽到紙張的沙沙聲。

“不是找到證據了嗎?”陳朗問,“怎麽比受了處分還沮喪。”

“我想到了一個女孩的求助,就是 12 歲女孩被大伯賣給人家當童養媳的那個案件。被對方強奸後,她去派出所報案,她大伯告訴警察她已經嫁給對方,派出所認為是一起家庭糾紛,就再也沒有管過了……於她而言,人間即地獄。”真實案件,巫山童養媳。

“你是想跑圈,還是想休兩天?”

“我想找到那個周家。”

“劉盼生她……”

“我知道她死了,這很難,這沒有意義。”成鈺替他說,“可她活著的時候,你們也是這麽勸我的。陳隊,刑法是最具謙抑性特征的法律,如果一項行為是可以被幹預或者懲罰可以被替代,就不會入刑。既然拐賣、強奸、故意傷害、虐待這些罪名都入了刑,就該用刑罰來懲處惡行,就算沒有懲處,也應該殺雞儆猴,來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。”

“你要是不想休息,就去協助劉愷,把劉招娣找出來,將這個案件的疑點都查清。”

陳朗沒說不同意,在成鈺聽來就是同意了。成鈺沈吟片刻,“陳隊,之前我們以為劉招娣已經死了,發布了案情通知,如果現在聲明她沒死……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啊?”

“與其擔心給她帶來麻煩,還不如擔心在不通緝的情況下,你根本找不到她。她這麽久沒有辦過證件,說不定早就用別人的證件跑路了。這兩天劉愷就試著聯系過她,一無所獲。”

陳朗之前在學校講課,曾經講到過一條案件定律:誰受益,誰就有犯罪嫌疑。成鈺其實一直在回避去想這種可能,她不願設想,盼生的死和溫良脫不了幹系。

可溫良不是犯罪嫌疑人,警方無法通緝,要是大張旗鼓找人,說不定對方會更為防範。

“要找她,就不能暴露找人的目的。”成鈺提出一個建議,“劉盼生和劉軍的遺體還沒有火化,我們可以宣告結案,然後發布一下認領告示,說市裏殯儀館最近資源緊張。無人認領的屍體無法保存兩年,最近就會火化,直接由殯儀館集中海葬。”

“你覺得劉招娣會來認領劉盼生的屍體?”

“應該會,也可能找別人來認領。”

見成鈺一臉認真,陳朗才確認成鈺不是在開玩笑:“她怎麽可能主動出現?”

“可她為什麽不能呢?人是趙立建綁的,火是楊天鴻放的。劉軍已經死了,趙玉蘭、趙立建也被抓了……她沒有躲藏的必要啊。”成鈺聳了聳肩,“這些於她,都是意外。”

“只要參與,再完美的犯罪手法也會有痕跡可循。”陳朗在一側取了份報告遞給成鈺,“這是劉愷寫的趙立建、趙玉蘭綁架案的偵查報告,我剛要退給他。從趙玉蘭恢覆的微信信息裏可以看到,她是從一個不認識的人那裏花錢買到劉招娣住址的,這點需要補充偵查,一定要調查清楚,對方是怎麽知道的。”

成鈺明白,陳朗這是懷疑上海的地址是劉招娣故意洩露給趙玉蘭的。她接過報告,將此事應下。

回到辦公室,宋舜華見她拿著一沓材料,好奇問:“陳隊給你安排新案子了?”

“不是,這是趙立建綁架案的。”成鈺搖頭,“這個案子還有疑點。”

“什麽疑點?”

“就是……案件的受益人,有可能完全沒有參與過案件嗎?”

宋舜華想了想:“這種情況非常少,就算本人沒有參與,也一定有關系人參與了……除非真的能確認只是意外事件。”

成鈺點頭,把和溫良相關的幾個案件翻來覆去地想,趙立建綁架案她是唯一受益人,趙英投毒可以算是報覆,那劉強中毒案呢?這對她有什麽好處?

徐風市最好的療養院坐落於靜安路,王騏說之前湯偲就在那裏,現在也可能還在。成鈺之前就想去見見對方,可光想想,就知道對方監護人肯定不會許可一名警察詢問女兒的發病誘因。成鈺也能理解,湯偲有可能有精神類疾病,如果受到刺激,加重病情,有可能是不可逆的。

成鈺想著精神病患者的情況,覺得也可以不必去見湯偲。她在療養院常住,醫護人員一定非常了解她,只要去見一見負責照顧湯偲的工作人員,也可以了解情況。

她是個行動派,登記了外出,就開車前往療養院,用證件進行了訪客登記。院方本來還有些猶豫,可聽成鈺說,她不見病人,就請來了經常照顧湯偲的孫護工。

成鈺見對方五十來歲的年紀,親切道,“孫阿姨,您照顧湯偲多久了?”

“我算算啊。”孫阿姨掐著手指,“我是 2010 年開始照顧她的,算起來十多年了。”

“那您能跟我講講,她平時的情況嗎?”

“她挺好照顧的,也不像別的病人那樣會鬧騰,就是愛睡覺,經常不想起床,有點害怕見人。現在不起床的毛病也改了,日常都是跟療養院的時間。”

“那她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?”

“好像也沒什麽,就是有時候一個人會念念有詞,在這裏也算正常。”

“她會說什麽?”

“就……”

成鈺見孫阿姨面露猶豫,猜測道,“是她說的話讓您不好覆述嗎?”

“她是精神病,你曉得哦,就是會胡言亂語。”孫阿姨小心翼翼打量成鈺的肩章,“不能當真的。”

“我知道的,來這裏也不是為了查案,就是想跟蹤一下案件被害人的現況,好寫報告。”成鈺隨口胡編,消除對方警惕,“再說,她精神有問題,就算真做了什麽也沒法追責呀。”

“她就老會說……死了死了。”

提起湯偲這句口頭禪,孫阿姨不由自主學起對方的語氣,那時一種如孩童般雀躍,滿是欣喜的語調:“死了死了,藥死人了。”

“她經常說嗎?”

“有時候食堂吃面,她看到面條就會說,會一直念,然後就沖著你笑……”

“還有別的嗎?”

孫阿姨認真想了想:“別的就沒什麽異常了。哦,還有她不喜歡餅幹,自己不吃,看別人吃還會去搶,搶了就丟地上踩碎了。”

……

成鈺和對方道謝,將這些都逐一記下,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劉強之死並非意外,那麽現在幾乎可以確認。

所以,溫良在其中,到底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呢?

晚上,成鈺在燈下伏案梳理調查結果,手邊還有從首都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調來的病歷,厚厚的一沓。之前成鈺只重點看了消化內科的,此時拿過來,一張張細細看著。她從裏面找到了一張拆線單,描述是手腕割傷,長度 5cm,深度達 1cm,尺側肌腱斷裂。於 2021 年 11 月 20 日在深圳市人民醫院進行了肌腱縫合及清創手術。

這是割腕的癥狀。

去年 11 月份,徐新宇洩露了溫良的信息,趙立建聽了趙玉蘭的慫恿,去深圳尋找她。可成鈺不覺得這件事會讓她選擇輕生。

那到底發生了什麽,讓她這樣有求生欲的人,都想要割腕自殺?

“你會來認領她的屍體嗎?”

成鈺閉上眼睛,清楚地知道。等待溫良的,不僅是盼生,還有一場沒有謊言的對話。

想不通溫良的事,成鈺打算換換腦子,於是打開成縣的地圖,尋找收買盼生的那個周家位置。

她根據車程圈定範圍,一個村一個村推測,並且在瀏覽器查找這個村近年來的新聞消息。成縣不大,成鈺很快就確認了一個叫平岡村的地方,那個地方位於成縣最西邊,離成縣縣城最遠,但距離牌坊村只有三十公裏。除了周姓村民聚居這一特征,成鈺用地名檢索,發現這裏以前不少成人都感染了水痘,癥狀嚴重,還上過當地報紙。

如果沒錯,應該就在那一片了。

只要想要查,也沒有他們說的那樣難。

“對不起……我隔了這麽久才來做這件事。”

成鈺最近總會點開圖庫,查看盼生和溫良在迪士尼留下的那張照片。她覺得這張照片應該拿一個攝影獎,照片上,人間即地獄,卻可窺天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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